引子

希腊神话/小说/剧本经常会以它们兼具新颖与深度的特质吸引我,新颖如浩若繁星(星座基本上都是以希腊诸神命名的,比如今天要说的双子座)的诸神以及他们之间复杂的关系,深度如像俄狄浦斯等悲剧里带有的宿命感与幽微的人性。这次音乐会演奏的双子座和达芙妮与克洛伊这两个作品的灵感都来源于希腊的故事,而它们又想表达的是什么呢?

双子座 Gemini by Salonen

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场听指挥本人指挥自己的作品。这一点其实挺难得的,因为现在基本上音乐会的“主菜”都是作曲本人已经去世的作品(因为版权已经过了不用再付版权费,而且现在作的曲还算不上“经典”),再加上像 Esa-Pekka Salonen(埃萨-佩卡·萨洛宁)这样既作曲又指挥的特别少,即使像他也只能在休假的时候专心作曲,还饱受人们认为他无法平衡两职的质疑。这让人不禁怀念以前能够经常听到作曲本人指挥(比如贝多芬自己指挥贝九首演,直到伯恩斯坦指挥西区故事)的日子。作曲本人指挥的好处是他可以在演奏前拿着麦克解说自己创作的灵感,观众也可以享受到作品最“标准”(但绝不唯一)的诠释。

作品背后

根据流传最广的版本,Pollux 和 Castor 是一对同母异父的双胞胎(新颖吧)。他们的妈妈是大美女 Leda,斯巴达国王 Tyndareus 的妻子。双胞胎弟弟 Castor 的爸爸是国王,而哥哥 Pollux 的爸爸是宙斯,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宙斯在看上 Leda 后,化身为天鹅诱奸了她,而 Leda 又在事后(我估计很短时间内)和丈夫交汇,最后怀上了双胞胎。结果哥哥 Pollux 是半神,享有永生,而弟弟则只是普通人类,虽然他们共享一半的基因。在一次伏击中,Castor 不幸殒命,Pollux 极为伤心弟弟的死,向父亲宙斯请愿自己不能比弟弟活得长(非常机智因为他自己本人是不死的),宙斯同意他可以和弟弟共享永生(两个人轮流交替于天上与冥界),并有感于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把他们的像放在了天上,也就是双子座的来源。

这么一个看似简单的故事却让 Salonen 感受到了神与人之间的距离与这种看似鸿沟似的距离背后的某种相似与相近,毕竟他们共享某些基因,就好像光谱两端截然不同的概念却被光谱本身连结一样。他当时举了一个大自然里的类比:芬兰(他的故乡)有两种鸥类,一种灰毛的,另外一种黑毛的,鸟类学家一直以为它们是两个品种,可最近的基因检测却发现它们其实属于同一类并共享着绝大部分的基因,而且它们的颜色在同一纬度由西到东逐渐变深(由灰逐渐变黑)。

Salonen 一开始是在法国某餐馆吃饭的时候听到了某摇滚乐队的低音部分,而其中的节奏一直萦绕着他,并且激发出两种截然不同、无法共存的音乐想法。结果就是他创作出了两首独立却又通过某些共同的基因连结起来的作品:Pollux 和 Castor。它们可以单独只演奏其中一个,也可以先演奏哥哥再不间断地演奏弟弟,当完整地演奏两首时,作品就被叫做双子座。

作品本身

有了以上介绍的背景,我们如何从作品本身听出这是拥有截然不同的音乐特性却共享部分 DNA 的一对儿曲子呢?首先,这个作品的配器很有特点,尤其是最后一排的打击乐部分:一对儿大鼓,两组定音鼓(这就很少见了,就好像象征着双胞胎),钟琴,颤音琴,马林巴,钢片琴等。Pollux 和 Castor 都用到了这些配器,以及都有很多铜管的部分,但最后呈现的效果却很不同。他们俩都是用定音鼓的节奏开的头,然后由此延伸出了两条如 Y 字型的岔路。Pollux 用鼓们(大鼓和定音鼓)、铜管和低音提琴控制并打着比较慢的节奏,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再与高音部的琴们(竖琴,钟琴,颤音琴,马林巴,钢片琴)以及木管部分的旋律所营造出的空灵相配,彷佛我们来到了奥林波斯山顶云端里的万神殿一样。

这是 Salonen 指挥 Gemini 的视频(b站里还没有):Pollux 的开头里的鼓们和琴们一下子就好像告诉我们,我们已经在天上了(鼓们好像在描绘万神殿“升堂”,然后琴们和弦乐在描绘空中飞舞的天使)。另外一个显著的例子是从视频 9:48 秒竖琴滑音开始,Pollux 迎来高潮(音量显著变大,全体乐器的加入):鼓们、铜管等低音部分赋予了曲子庄严的底色,琴们又在此基础上飘上了一些轻灵。

这段高潮是短暂的,克制的,在 10:35 后就又回到了木管优美的旋律里了,然后随着从 11:53 开始一直持续的一个高音走向结束。

如果说 Pollux 的性格是庄严,克制,但又不失优雅空灵,犹如尼采笔下的太阳神阿波罗,那紧接而来的 Castor 就是与之对应的酒神。这段从 Pollux 到 Castor 的衔接也极为有意思,而且视频里的镜头语言交代了一切:上文提到的终止 Pollux 的高音并没有随着 Pollux 的结束而终止,而是“溢”到了 Castor 的开头,彷佛也在说着两者的联系。突然,在 12:06,高音还没终止时,我们听到了类似马蹄奔跑的沙锤和木鱼的声音(神话里 Castor 和 Pollux 都是极好的骑手,甚至据说 Castor 更好)。而视频的镜头也在高音的背景音下从冲向音乐厅的房顶慢慢下拉,直到面向乐团,再配上背景里的马蹄声,彷佛是从在天上开会的 Pollux 切到了在人间驰骋的 Castor。这段马蹄声以及紧接的定音鼓开启了 Castor,赋予了它相比 Pollux 快上很多的速度。

在 Castor 里,刚才还代表着庄严肃穆的铜管区这会儿摇身一变给人一种喧闹的感觉,比如 16:28 装了弱音器的小号;之前优雅的木管,空灵的琴们,也有时变换成了民间小调(folksong)似的旋律。最具代表性的诸如从 15:40 到 17:20、17:49 到 18:18、20:01 到 21:50、以及最后的结束等,都把这种热情洋溢彰显地毕露无遗。即使不是在这些时间段,也像是在为了更合理地铺垫到这些高潮。Salonen 彷佛在说,以定音鼓为号,一旦那两个定音鼓开始敲,你们就准备好吧,我们要进入“副歌”了,给人一种很现代的感觉。Castor 可以说是我近来听过最有活力甚至爽的一个作品。如果有想着听古典乐来帮助集中精神静下心来的,一定不要听这段(或大部分古典乐)。

达芙妮与克洛伊 Daphnis et Chloé by Ravel

引子

在享誉欧洲的俄罗斯芭蕾舞团来到了当时的文化中心巴黎时,拉威尔(Ravel)被赋予把古希腊小说家 Longus 写于公元2世纪的爱情小说达芙妮与克洛伊改编为芭蕾舞剧的任务。即使创作过程以及最后的演出都历经险阻,以至于芭蕾舞剧本身最后都已被渐渐遗忘。但拉威尔的编曲留存了下来并成为现在音乐会最常演出的作品之一,也是他自己最得意的作品(他甚至羞于提及自己最出名的Boléro),和唯一大型的类交响乐作品(他没写过交响乐)。达芙妮与克洛伊被拉威尔称为 Choreographic Symphony in Three Parts(由三部分组成的舞蹈式交响乐),全长大约55分钟(已经比大多数交响乐长了),内容覆盖了原芭蕾舞剧的全部三个部分,并且通过运用四个明显的主题(letimotif)有机地把整个作品串了起来(这四个主题还随着故事时间线的前进而得到发展,这一特质使其更贴近于交响乐)。拉威尔的作品最有特色的是他对不同种类乐器的独有音色的合理利用(什么时候该用什么乐器),以及不同音色之间的搭配。在这个作品中,他就极有野心地加入了合唱团这个“乐器”,以及风鸣器(wind machine),两个竖琴,而这些不常见乐器的独有音色都起到了该有的作用;同时,他也通过配合起不同的乐器,达到了叙事以及表达不同情感的效果。

重重困难

Ravel, Fokine(编舞), Nijinsky(领舞,男主角), Diaghilev(芭蕾舞团团长,老板)这四个人是这个芭蕾舞剧背后的主导者们,可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却一言难尽。Ravel 与 Fokine 之间就矛盾重重:Fokine 不会任何法语,而 Ravel 只会用俄语骂人;Fokine 认为曲子应该有类似于古希腊陶器上用红和黑描绘的古代舞蹈的风格,而 Ravel 则否定这种拟古风而坚持描绘自己想象的古希腊,当时这种想法很流行于法国画家(不仅仅是画家,他的同行德彪西以及他都被归为“印象主义”)。因为语言不通,他们俩之间的争执经常需要 Diaghilev 作为中间人来介入,久而久之,Diaghilev 也烦了。再加上 Ravel 对于剧末尾部分的难产,以及 Fokine 和 Nijinsky 之间的矛盾:Nijinsky 当时更重视排练另外一部极为著名的芭蕾舞剧, Afternoon of a Faun(基于德彪西的 Prelude to the Afternoon of a Faun), 经常翘排练,Fokine向老板抱怨吧,结果 Nijinsky 是 Diaghilev 当时的情人,最后心灰意冷的 Fokine 辞了工。结果是首演一拖再拖,老板用了各种方法(把演出的时间从地位更重要的晚场变更成了中午,四场变成两场,把合唱团也给取消了),就差干脆取消演出,Ravel 干脆在报纸上跟伦敦的观众说千万别去,少了合唱团后就不是我的作品。这个作品在经历首演期的挫折后(观众反应也平平),以及后来的一战,拉威尔的曲子最终发扬光大,除了可以演出完整版(加合唱团的),也可以演奏摘录版:Daphnis et Chloé Suite No. 1 和 No. 2(达芙妮与克洛伊组曲一和二)。

故事梗概

这个作品相比于 Gemini 更加“标题”一点。Gemini 这个标题仅仅是给曲子起了个名字以及定了些风格,没有任何叙事的要求,而达芙妮与克洛伊的音乐是需要贴合原芭蕾舞剧以及背后的小说。所以为了理解这个作品,我们可以先来看看这个故事大概是什么样的。叙事上根据起承转合可以分为三个部分:起和承是第一部分,在这里达芙妮和克洛伊成为了恋人;在第二部分,转折来了,海盗绑走了克洛伊,达芙妮伤心过度昏了过去,并在梦中祈求潘神与三个水仙解救克洛伊;第三部分里神救出了克洛伊并把她送回了岛上,牧羊人们发现她后到处找达芙妮,最后达芙妮苏醒于晨光中并且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克洛伊(合),就好像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罢了。

音乐如何讲故事

上面梗概的三部分大致对应了作品的三部分。但上面只是故事的骨架,故事本身还有很多有意思的细节作品也有描绘,比如在第一部分他们成为恋人前,男女双方都受到过其他异性的诱惑,这些诱惑让他们都感受到了嫉妒从而明了了对彼此的喜欢。所以,具体来说,这个作品可以分为12小节,对应着故事的12小节,其中第一部分包含前6小节,第二部分包含后3小节,第三部分包含最后3小节。而且每一小节都有对应的标题,使拉威尔的这个作品更加具有叙事性。如果想看每一个标题具体是什么,以及每一个标题下的小节所叙述的故事情节,可以进维基看,我就不列举这些它们,也不一一对应地解释每一小节的音乐是如何讲这一小节的故事了。我就大概从以下两个角度来分析一下这个作品是如何用音乐讲述故事的。

四个交响乐式的主题

音樂家的無聊人生解说这四个主题:这个 youtuber 解说的特别好(以及他的其他解说),虽然他解说的是摘录版,但四个主题是一样的,所以如果想听听这四个主题,可以去看看他的视频。交响乐的主题一般是一到两个小节的旋律(比如最著名的贝五代表命运敲门的三短一长),然后这个主题会不断地随着交响乐的发展重现(有时是原样重现,有时是做稍许变化的重现)。这个作品里的四个主题是:代表潘神(Pan)和三个水仙的神灵主题,代表达芙妮克洛伊的爱情的主题,代表海盗的主题,以及被称为悲伤的华尔兹的主题。前三个主题都各自代表着故事里的主要人物,所以当属于他们的主题一出现,我们就好像看到了电视剧里主角自带音响地出场。比如当海盗来岛上掠夺并且绑走克洛伊的时候,我们听到了属于海盗的主题,接着是(加快的)达芙妮与克洛伊主题(彷佛是达芙妮在慌张地找克洛伊),然后是悲伤的华尔兹主题,然后又是海盗主题,最后是只剩一半的达芙妮与克洛伊主题(预示着克洛伊被绑走了)。在达芙妮晕倒后,神灵的主题就出现了,预示着他已经到了神灵的世界。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我们也因此可以追随着这些不断重现的主题跟随着故事进程,把握着故事脉络(再比如等到达芙妮与克洛伊主题再次被完整演奏时,我们就知道了他们终于团聚了)。那拉威尔是如何塑造这四个鲜明的主题的呢,其中一个方法也是他最擅长的就是——用不同的配器达成不同的音色,从而塑造截然不同的人物。

音色与配器

在这个音乐会前我没现场听过将近百人的合唱团(以后有机会希望能现场听贝九或其他弥撒)和能造出风声的风鸣器(感觉不止风声,还有真的风,因为我有感受到迎面而来的风,可能是错觉)。风鸣器代表着潘神,笛子、两个竖琴、以及钢片琴代表着不属于人间的(Pollux里也用了类似的配器来达到这个效果)水仙们,而合唱团的合声吟唱则更加给人一种超越人间的神性。回到人间后,第一次出现的达芙妮与克洛伊主题则是用法国号演奏,使其旋律不再飘渺,而海盗的主题则用小号和法国号,给人一种喧嚣暴力的感觉。除此之外,在这十二小节中可以说是最好听的一段(第三部分第1小节,总的第10小节)里,拉威尔用单簧管、笛子、钢片琴和竖琴,用短笛和弦乐模拟鸟啭,以及用背景合唱团的合声描绘了一出波光粼粼的海边初晓。我眼前彷佛呈现出一幅由不同色度不同阴影混合的印象派油画(找不到一个很好的例子,感觉比莫奈的海边日出要亮上许多)。这无疑是我听过最美最振奋人心的把人从噩梦叫醒的起床闹铃。

除了以上两个角度,还有一些有意思的点,比如在第一部分第3小节,有个男的叫 Dorcon 的想亲克洛伊,达芙妮很嫉妒于是他们俩提出通过斗舞来决出谁有资格亲克洛伊。拉威尔为了展示出 Dorcon 跳得粗俗与笨拙,用 2/4 拍,而在描绘达芙妮的舞时,就用的更“优雅”的 6/8 拍;在 Dorcon 跳完之后,我们可以听到一阵由乐器产生的“狂笑”声,特别明显,让人不禁同情 Dorcon。还有拉威尔为了配合芭蕾舞者的舞步,他在写竖琴的段落时,会先写一个滑音来配合舞者的跳起,然后写一个休止符等他落地。

最后的一点感想

  • 如果说 Gemini 是讨论人与神的区别(冷静 VS 热情)以及共同点,那这里的人与神更像是现实与梦的对应(达芙妮只能去梦里求神救克洛伊,神也只存在梦里,现实里只有潘和水仙们受人祭奠的神像)。如果再延伸一下的话,梦如果对应的是理想,那神与人的区别就是理想与现实的区别。现实里可能是两个人的爱情刚开始,就被海盗或者海盗所象征的某些人或事所消灭,而我们作为现实里的人面对世事无常则毫无办法。而神因为他们永生(我现在有点可以理解古希腊神话为什么那么执着于永生,乃至神和人的唯一区别就是是否永生),所以可以免疫于无常的世事,可以作为实现好人好报因果报应的载体,所以人则可以把希望寄托给神,把神作为理想主义的完全体,来抵消自己过于现实的灵魂。而现实世界中理想主义的杰出代表们,我只能祝你们好运,只可惜你们不能永生。但换一个角度而言,现实从某种角度也有好的地方,就像乐谱里的休止符,画里的 negative space(間),故事起承转合的“转“,现实的残酷无常最后都化身为对比让我们更能珍惜故事最后那海边日出的美(不过这是运气好的情况下,所以也可以说什么音乐啊,艺术啊,故事啊,都是理想主义者提炼出来的,或者是由作者本人那无法根除的理想主义的一部分创作出来的,都算不上数,所以其实这些都废话)。不管是不是废话,这首曲子除了提到的最精彩的第10段,我建议还是从头开始听,听过一开始的嫉妒,中间的紧张,伤心以及绝望,才能更可以欣赏最后的噩梦初醒的如释重负、欣喜甚至幸福。

  • 通过参考维基里详细的故事情节无疑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首曲子,但我认为情节或者标题只是一个帮助我们的把手,最终还是要从这些框架里解放的,就好像张三丰让张无忌只有忘掉才能出师一样。只有“忘掉”这些情节,我觉得才可以更纯粹的感受更深层的情感:我们可能不信希腊众神,没有过伴侣被绑架的经历,但我们肯定有过经历绝望最后柳暗花明的时刻,或者即使暂时还没有看到曙光但肯定衷心地希望终有一天发现眼前的只是一场将醒的噩梦。这样,这首作品就可以达到最广泛的共情,我们也可以被它所感染。

  • 最后,放一个版本(完整有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