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它 —— 罗曼罗兰
- 生活的真相就是荒诞;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西西弗斯代表的荒诞人
西西弗神话是加缪的一本随笔集,里头最短的我觉得最容易读懂的就是命名随笔集的一篇随笔:西西弗神话。除了这篇,我只读了荒诞推理下的四章,荒诞人的三章以及荒诞的创作底下的头三章我还没读。可能是因为随笔,他的行文有些时候给人以一种非常散乱的感觉,而且他在随笔中总结的其他哲学家的观点据说也不太准确,但这都不阻碍他的一些观点和对它们的论证都颇有启发性,让我现在想明白一些事。
首先,我读这本书并不是那种没有任何目的和功利的欣赏来读的,而是“有所图”,因为我最近遇到很多达不到我预期、超出我想象的事:我意识到了荒诞,而且这份荒诞比以往都深刻一些。以前我意识到荒诞后,可能是因为还不够荒诞,知道有这么本书,但没有多大决心去读,不像这回。在与荒诞确认过眼神后,我产生了很多负面情绪:首先是放弃,然后是否定社会否定自己,接着是麻木(接受这些不合理的事吧),再然后是强烈的虚无感(感觉生命没有意义),最后是上升到下一个层次的放弃,最后的最后则想到最高层次的放弃:放弃自己的生命(生命没有意义)。身体是不愿意死的,但内心如果一直这么告诉我,身体的否决也会因为这份身心之间的矛盾慢慢瓦解。怎么办呢? 加缪开宗明义,立即指出他认为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自杀,因为只有这个问题所连带的行为是最严肃、最紧迫的。这部作品吸引我的另一个点是:加缪已经认定荒诞的存在是板上钉钉了,他是想搞清楚荒诞所能造成的后果——是否荒诞就一定意味着生命无意义,甚至自杀。
我先简短概述一下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神话:西西弗因为某些原因(一说是因为他知道了神的秘密,以此要挟要给一城的人民供水)被打入地狱,但他又逃了出来。他“面对弧形的海湾、明亮的大海和欢乐的大地,流连忘返”。诸神必须因此做出决定,因此
诸神判罚西西弗将一块巨石不断地推上山顶,巨石又因自身重量再滚落下去。诸神当初不无道理地认为,最可怕的惩罚,莫过于无用而又无望的劳作。
- 这则神话可谓悲壮,正因为主人公具有清醒的意识 (荒诞已不是结论,而是开始)
这则寓言其实包含了所有加缪想讲的,在下面我再赘述一下。
什么是荒诞
当人从日常生活中被拽出来时,当他冷眼看自己的生活,感觉陌生时,他就看到了荒诞。荒诞的本质是我们自己对世界的理解/解释,与世界本身所存在的距离。日复一日的生活我们是感受不到荒诞的(虽然荒诞一直存在),因为我们对世界的理解是能够让我们在这世界顺滑地生活着的,是符合我们的理解所带来的推测和预期的。一旦“遇着事了”,看到了一直在那里、现在格外显眼的荒诞了,我们就说:啊,这太荒诞了吧。我们开始感慨命运无常,感慨命运决定论,感慨无助感。比如我们遇到突如其来的灾祸打断了原本的生活,突然有一天意识到自己老了,意识到自己被生活裹挟了,或者是在电影电视剧、日常生活中看到别人有些在我们看起来荒诞的行为,然后开始有感而发,开始从生活中抽离出来。
荒诞的必然性来源于人对意义的寻求,对自己身处这个世界进行理解和诠释的与生俱来的欲望:拥有解释权。
荒诞不是结论,是开始
我们一生总会遇到荒诞的。我们能够从这一事实得出什么结论呢?加缪说我们首先应该清楚地认识到荒谬的真实性与必然性。身体是我们体验世界的唯一媒介,当下这个瞬间是我们唯一能感知到的,记录着我们所有的幸福。而这两者都必将逝去。这就是我们所处的世界。
如果我们唯二可以倚仗的东西都不是永恒的,而且荒诞一直都在那里永远都不会消失,那我们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有些人选择消灭掉荒诞。荒诞的定义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解释,第二是这个常常无情的世界,第三是这两者的差距。如果要消灭掉荒诞感,可以消灭第一项或者第二项。消灭第一项就是完全放弃自己的解释权,把解释权交给“上帝”,或者干脆去“见上帝”了。这被加缪称为非理性的完全压倒:人们开始不相信理性以至于全然否定理性。“上帝”可以指各种宗教,神,甚至是被pua的人内心里pua ta 的那个人。例如习得性无助,被pua的人就属于第一种:他们放弃了解释权,把解释权完全交给了别人。
消灭第二项就是强行宣称ta可以解释这世界的一切,用ta自己的理论。加缪对极端理性的描述让我想到很多人都自称理性,都有一套让他们自己觉得逻辑自洽的说辞并洋洋自得:这说明他们已经放弃了,也说明了他们自己的懦弱,即不愿意承认荒诞更别说努力对抗荒诞了。这种人只相信自己的所谓理性,不论这世界发生什么事,ta都用自己的理论解释。但事实上,如果认清楚荒诞的本质,认识到身体与时间的真理,我们应该坚信,不管ta怎么解释,终有一天ta的解释是需要被修改的,因为不管什么理论都是对这个世界的简化,而且不免出现不一致且矛盾的点。但往往此类人是最难愿意修改的,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局限性,无法意识到自己的不一致。这种人往往觉得自己很理性,但这种天真其实也是ta非理性的最佳佐证。他们最后发展到只能看到对自己理论有力的证据,甚至不惜夸大、篡改证据。我会把强迫症,控制欲强,喜欢pua别人的人归到这里一类。这一类人喜欢把一些自己建构的东西(“芭比”里的父权社会等自己通过不完全的事实片面总结出的想法)当成这个世界的通法,但这种建构只是基于他们自己身体感知,掺杂着想要夺取更多解释权的私心(有些时候他们的建构自己的身体都不能相信,比如老板给员工画饼一年后加薪,但他知道这不可能)。这种简化只能最多赢得几个人的解释权,身处在这杂乱无章的世界里的大部分人还是心知肚明的。这只是饮鸩止渴。这是不幸也是幸运。不幸的是离ta最近的,被ta pua的人,就被哲学上谋杀掉了,所有解释权都被夺走,一上来就被消灭了荒诞的第一部分,即自己对世界的解释(荒诞的第一部分)。
这两种人都是拒绝正视荒诞,甚至直接宣布自己消灭了荒诞以至于荒诞不存在于ta的世界。这两种都被加缪称之为“哲学式自杀”,抑或哲学上的还没出生。这两种人我们都可以称之为他们已经融进了荒诞(放弃了推石头上山,结果被荒诞之石压进去了),成为了荒诞本身,成为了别人世界里荒诞的秩序,成为了别人需要努力推动的巨石。
唯一的解就是走在路的中间,路两边分别是荒诞天平的两项。我们能做到的不是消灭荒诞,而是与荒诞共存,因为我们根本上地意识到了荒诞是无法被消灭掉了,因为荒诞是我们人性的一部分,一旦被消灭掉了,我们就成为了我们一直想对抗的这荒诞的世界的一部分。
接受的下一步,就是抽离出来克服。抽离不是放弃,不是逃避,而是主观性的意识到,并且主动置身其中地反抗:有意识地反抗。我之前一直在想所谓对抗荒诞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缩小荒诞嘛。不对,这种想法和想彻底消灭荒诞如出一辙。而是不管我们做什么,一旦荒诞出现了,要清醒地意识到这是荒诞,还有一种“你又来了,小老弟”的态度,并且有一种又可以实现自己人生意义的激动。因为荒诞的出现是因为人性,我们的努力都是为了我们的人性不被泯灭掉,不落入之前谈到的两类人的任何一种。这种坚持是很困难的,如果我们没有意识到我们的这份坚持本身是我们人生的唯一意义,是我们做人的特权,是 what makes human human。否则我们就会陷入一种坚持却没有回报,看似毫无意义的虚无感。
我之前面对荒诞,都有分别落入上述两类人的心态的经历。加缪说没有明天,没有未来,没有永恒。我突然明白我之前老说:如果我们都永生才会有因果报应的实现,心里也一直感慨所有好人都被无法永生耽误了。这种心态和喜欢看通俗电视剧电影,最后都期待着好人有好报的吃瓜群众无异。这种hope都来源于对现实世界的不满,所有希冀只是饮鸩止渴,把克服荒诞的任务推到虚无的明天。我认识一些被 pua 的人,他们即使意识到自己被 pua 之后还愿意被 pua,是因为他们觉得过一段日子就会好的,pua 他们的人就走了或者他们自己就走了,但这都是逃避(同老板画饼类似,属于自己给自己画饼)。一旦清楚地意识到只有瞬间是真实的,明天,希望,都是自己或别人建构的,他们就不再期冀了。
我经常感伤于一些电影小说日常生活里反映出的命运的不可避免,那种无常却又不可避免的残忍,甚至越荒诞越悲惨,我越欣喜,并把这种感觉称之为悲壮 (sublime)。比如读卡夫卡的城堡,K 的尝试越无效,被拒绝的理由越离奇越让人无力,我越有精神,甚至书里的荒诞强化了我自己的荒诞感,让我对荒诞开始崇拜,但其实我是被命运和荒诞 pua 了。如果我是西西弗,我就会意识到我身处在希腊众神所建构的世界,如果这是不可避免的,那反倒没什么可怕的:一个没变化的东西,静止的,我所不能感知的,有什么可怕。应该战术上藐视命运,战略上重视命运。
在时空恋旅人(About Time),男主人公成年后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可以穿越时空的能力,他一开始经常用这个能力去纠错(从而让瞬间不再逝去,违反了真相之一),直到他意识到这种纠错会造成更意想不到的后果(他的孩子变了,因为他决定穿越回去救他的妹妹)。自此他穿越回去只是为了重新以平常心(因为第一遍的经历他都还记得)再过一遍这一天,面对第一遍无法接受的事都坦然接受了。最后,他都不用这个能力(成为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也能享受每一个瞬间,坦然接受世界带来的荒诞,积极地去对抗它们。而荒诞并不是世界的全部,它仅仅是世界的一部分。 比如有些不需要我们理解也无碍我们生活的,或者我们的理解只是某种纯乐趣的东西:流水与阳光,大海与温热的石块,等等等等。
这是我身陷第一类的经历。当身处亲密关系时,我也有过我自己的期待与这个世界给我的反馈差距很大的时候(比如父母,恋人离我的期待在我眼里差距巨大),而且每次在我眼里都不见好转时,我有时会习得性无助(第一类),有时会不断唠叨重复,甚至强迫对方应该做什么,同时还不放心,失去了对对方的信任(第二类)。这种情况也经常出现在教育场景里,老师或者父母觉得孩子“屡教不改”,但何尝想过,自己口中的道理与自己的沟通方式实际上是矛盾的(嘴里讲着互相谦让,尊重对方,不要被人 pua,求同存异,但态度上确实毋庸置疑,稍质疑自己却无法求同存异),或者实际上自己在 pua 孩子。孩子不听其实也是自己天生的一种保护机制,ta 直觉地意识到了矛盾,拒绝采用家长或老师的解释权,防止自己被哲学意义上的谋杀。这种时候,我们要一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总结出来的道理不可能完美,不要被自己离世界有差距荒诞带来的恐惧吓死。
我想送给第一类人一席话:不要相信未来这个概念,因为对未来的希冀会误导你,对未来的不抱希望会导致你放弃,时刻注意当下。同时,相信自己的感受,相比别人建构的虚无缥缈,要忠实于自己的感受。我要送给第二类人一席话:保持谦卑。永远不要觉得自己的解释系统是完整一致的(亚里士多德悖论,哥德尔不完整定理),一旦这么觉得,就已经败给了荒诞,实施了哲学性自杀;同时,更可恶的是,也已经开始了对亲近的人进行了哲学性谋杀。
对走在中间的人,但时常感觉劳累的人,我想说:你已经走在正确的道路。如果转变一下角度,你一直坚持的东西,并不是毫无意义。相反,这正好是人生的唯一的意义,你唯一的使命。改变了对荒诞的态度后,在实施对荒诞对抗的同时,享受荒诞以外的东西。
西西弗在自己下山并眼睁睁看着巨石滚下去的时候,或者扭曲着脸推石上山的时候,可谓悲壮,正因为主人公具有清醒的意识。但洞察力既造成他的痛苦,同时 也完成了他的胜利。以鄙视的态度就没有战胜不了的命运。这不可抗拒的真理一旦被认识就消泯了。
俄狄浦斯就是如 此,起初顺应命运而不自知,从他知晓的那一刻起,他的悲剧便开场了。可是,就在同一时刻,他弄瞎双眼,陷入绝望,承认他同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就是一个小姑娘细皮嫩肉的手了。于是,铿锵有力地讲出 一句博大精深的话:“尽管罹难重重,我这高龄和我这高尚的心灵,却能让我断定一切皆善。”